伊甸园今天下雨。
Without any warning.
中原中也从直升机上跳下来，比失重感先到达脑海的念头有两个：风好大雨好冷，刮得他耳朵疼；以及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。可喜可贺，他终于和该死的前搭档在某一方面达成了0.1秒的共识，这糟糕的世界大部分时间不值得多看一眼。但也有例外，重力的红光渐次覆盖他全身，坠落变成飘浮，好像尘埃，落足的大厦楼顶是城市参差不齐的寒毛。人总是在为那一小部分活着或者去死。
他找遍了情报提及的地点附近，在一条狭窄巷子的垃圾桶边找到了芥川龙之介。游击队队长的一条裤管空空荡荡，忽略额上滑下来的凝固鲜血，倒真像个被弃置的落寞的布娃娃。两根胳膊骨折，洁白的领巾已经被血污浸得辨不出原本的样子。中原中也还记得去年芥川生日收到它时吃惊的表情，随即领悟什么了一样郑重其事讲，在下一定会变得强大，不让它染上耻辱的血色。他哭笑不得，但也觉得小孩知道自我保护了，不算坏事，就没说别的。
其实应该说的，许多没出口的话，没传达到的心思，比如小银其实很厉害，与其担心她受伤不如担心一下自己；比如受伤并不是耻辱，疤痕也不是囚犯的刺青，做黑手党稀松平常的事，没必要什么都上升强弱；比如太宰治就是个口非心是的混蛋，能不能不要三句话不离他？尤其最后一句，他中原中也怎么也讲不出，只能沉默地站在芥川龙之介身边。小孩已经比他高了，摸头的手转去拍肩膀，本人还懵懂，不明白何以突然得了鼓励。
他伸指探一探呼吸，又俯身去听心跳。还活着。“芥川，芥川，不要睡着了。”中原中也低声叫他的名字，重力的红光与伤者的血要混为一体。昏迷的人察觉到一点失重，血珠凝在颤抖的眼皮上、睫毛上，荆棘里生出一枚红莓果。“中也……先生……”他根据昏暗里也鲜艳的发色认出了急救员，但心下清楚人选其实无他。中原中也，总是中原中也，任何场合的救场首选，替他擦屁股不是一回两回，红光在白天是太阳，晚上当路灯灯泡的光晕，哪边都绰绰有余。他有时生出模糊幻觉，好像遇见太宰治那惨烈的两年被谁慢慢抚平了，薄得像一张纸，瑟缩着躲进工作档案自此不见天日，他的人生被切断了一点又被温柔地续接上，受伤时可以有来救的人。
芥川，芥川，那人的嗓音因焦急而略略变调，上扬得近乎尖锐，上一次失态恐怕还是在KTV团建。横滨歌王名不虚传，高音飙到女性们都心服口服，霸麦霸到嗓子哑，明明滴酒未沾倒像是灌了半箱。他坐得笔直，端着果盘吃掉了一整盘哈密瓜，偷偷录下小半首他很喜欢的歌，设成了中原中也来电铃声。但是黑手党业务繁忙且需要隐蔽，芥川龙之介的手机永远只有振动模式；一次心动隔着一张桌子一枚话筒，异常行为划归为对过熟的哈密瓜酒精过敏，自此便再无后话。
你不要睡，很快就到医院了，你随便说点什么。
“我想喝水……”
很快就有水喝了，很快的。
“如果……我死了……”
……不会的。
“请替我……照顾好银……”
你放心。
“谢谢中也……先生……我……”
什么？
呓语的谜底究竟是什么，中原中也再不可知了。重伤的孩子送进急救室，红灯亮了又灭，芥川银眼皮还强睁着，人已经要倒在广津柳浪身上。老爷子坐得笔直，然而单片眼镜也盖不住血丝，他说中也，你好歹也坐一会儿，这么站着不是办法。中原中也说，我知道，但我坐不下去。
医院和生死纠缠，不知是否因为如此，一切都是洁白的，墙壁、天花板、灯光，病服的底色，还有没血色的脸。细弱的孩子摇摇晃晃向他走来，发尾要和脸色融合了，漆黑的眼珠里只有自己的倒影。倘若人眼能加倍镜，那就像两面镜子互相映射出无穷重影。病床板硬得不可思议，被角有洗不干净的上个病人呕吐的痕迹。中原中也抚上他伶仃的脊骨，像信徒抚摸他的念珠，一粒一粒，皮肤被冷雨激起的鸡皮疙瘩是珠上未经磨平的瑕疵。太冷了，口中呼出雾状水汽，小孩凌厉的五官只剩下黑洞洞的玻璃眼珠仍穿透雾气刺着他，那视线使他心脏隐痛，又有出血的快意。吻也潮湿，一路向南，无辜小鹿闯进新雪初覆地，怎么能做到眼神也恰到好处的天真狡狯，好像犯下什么错误都值得为这一眨眼原谅。中原中也飘在热带夏天正午的海上，闷窒又热烈，稚涩的包容，包容濒临熄灭的爱、恨和万物，黑发的少年啊，汗滴在锁骨凹处积起浅洼，又与其他细屑的液滴融合，融合，滑坠。他瘦落得凸起的肋骨仿如匕首，近身搏杀，一次交锋便谋杀他一次，相较之下报复倒轻柔得多。小号手吹奏起永恒的c小调协奏曲，机械与管体滑出再吻合，于高亢处分别，低谷又相会。一缕浸灰的白发即将滑进浅洼，被他虔诚地吻住。喑哑的声带也和鼓膜纠缠，絮絮低语，中也先生……我……
究竟何者更快一点呢，变成直线的心跳还是猛然惊醒的中原中也？谁也不知道答案。银和广津冲进来时，正赶上穿着黑衣的干部压了压帽檐站起来，他走得很快，路过银的时候有什么甩落到她的肩膀。
Breathe straight through the crisp air
Dead flowers in the sand
I am a true romantic
Free falling love addict
伊甸园今天下雨，苹果花凋落了，春天不再来。
END.
*《Poplar St》BY Glass Animals.
祝芥川龙之介先生生日快乐。有空一定修文。
